本文內容, 其實我有考慮日前在論壇上公開, 當初因為L君對我發言的回應, 而招致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本想藉由此文表達對L君的慰問, 但又不想事端擴大 所以我選擇了等風波平息後再發表的方式.
從我私下對L君的觀察, 他是一個喜歡說故事的人, 還是一個喜歡說自己故事的人.
政治哲學家漢那鄂蘭曾說過, 一個講的好的故事, 要比任何哲學,分析 或論述都能產生更豐富的意義和張力.
我是心理由衷認同這句話的,而他是我在論壇中, 少見的用己身實踐來企圖見證這句話.
以下是我從教授劉小楓(對岸哲學知識界執牛耳的人物) 寫的文章中 簡選一些片段
來作為鄂蘭這句話的註腳 但願他能從中感受到鼓勵, 繼續說故事給大家聽
(摘自 "沈重的肉身" 劉小楓著)
----------------------------------------------------------------------------------------------------
一九六七年春天……
院子裏只剩下我們一群十歲左右的小孩子,父母們和大孩子們都參加文化大革命去了。有的在學習班裏背主席語錄改造思想,有的在大街上通宵達旦辯論造反還是保皇,有的在不知什麼地方徹夜印傳單。那個春天的日子,其實是相當激動人心的。
趁大人們不在,院裏的小孩子們分成兩個陣營,用自製的木頭大刀和長矛玩相互廝殺的遊戲——從底樓殺到三樓,從三樓殺到底樓,免不了有喊叫、受傷、委屈、流血、哭號。我們每天晚上都玩這種遊戲,敵對的兩個陣營每天都在分化、重組,有人叛變,有人當奸細,有人當領導核心。
一天——那個激情萬端的春天並無特色的一天夜裏,敵對陣營的頭目和談失敗後,指揮自己的部隊(一方番號是“井岡山兵團”,另一方番號是“延安縱隊”)開始廝殺,院子裏鬧哄哄的。突然停電了,整個院子一下沉入黑洞洞的深淵,廝殺的雙方再也看不清對方。世界剎那之間不在了,沒有父母在身邊,又沒有電燈的處境使模仿的革命遊戲激情變成了不知身在何處的恐懼。兩個陣營之間虛擬的敵對倫理不見了,大家不分政治觀點,不分男女界限,牽著手,摟著腰,擠縮在一起,不知如何度過入春後依舊冷冽的這個寒夜。
我們中間有一位剛念初中三年級的大孩子,也許因為高度近視,沒有上大街辯論或散傳單。他並沒有參加我們的革命遊戲,只是同時給鬥爭的雙方提供戰略和戰術指導。只有他在沒有電燈的黑暗中顯得比較自在
黑夜靜得讓我們心驚。
這個大孩子說,我給你們講個故事。
他坐在破舊的窗臺上,講起了福爾摩斯的故事,故事中的驚險覆蓋了我們心中的恐懼。接著,他講了凡爾納講的奇妙的故事、雨果講的令人感傷的故事、梅裏美講的讓人癡想的故事。他敍述的時候,我們不再驚恐地四處張望,不再慌張地想要尋找蠟燭,甚至不再期待電燈重新亮起來。這個大孩子講的前人講的故事,像溫暖的手臂摟抱著我們,陪伴我們被遺棄的、支離破碎的長夜。時間,若有若無的時間被敍事填滿了。
從那以後,我們不再玩分成兩個陣營廝殺的遊戲,而是要這大孩子講故事。直到有一天夜裏,大街上的革命鬥爭已經動槍了,院子沒有停電但必須關燈,我們圍坐在大孩子腳下,他仍舊坐在破舊的窗臺上講故事——講雨果講的《笑面人》,大家都忘記了關燈,一顆半自動步槍子彈不知從何處飛來,橫穿過大孩子的臉頰,崩掉了他三顆大牙……
據說,人類開始講第一個故事時,與我們院子停電時的處境差不多:原始穴居人在夜色降臨後,感到時間的支離破碎和空間的若有若無,有一天——故事總是從這曖昧的有一天開始,一個年長的穴居人講了一個故事,講的是……聽過故事以後,穴居人心裏暖和起來,明天的艱辛和困苦變得可以承受了。
敍事改變了人的存在時間和空間的感覺。當人們感覺自己的生命若有若無時,當一個人覺得自己的生活變得破碎不堪時,當我們的生活想像遭到挫傷時,敍事讓人重新找回自己的生命感覺,重返自己的生活想像的空間,甚至重新拾回被生活中的無常抹去的自我。“當幸福在時,我們便擁有一切,而當幸福不在時,我們便盡力謀求它。”如果伊壁鳩魯的這話說得恰當,又如果謀得幸福是倫理學的基本主題,那麼,敍事對於人們謀求幸福就是必不可少的,它可能既是人們關於幸福(或不幸)的知識,又可能是人們在幸福之中的時間和空間。
“神往往不過是叫許多人看到幸福的一個影子,隨後便把他們推上了毀滅的道路”(梭倫)。這個神無處不在,並沒有隨著現代性的社會進步而隱退,而是不分國家和民族一律平等地尾隨每一個人的身體。這個神名叫偶然。人的敍事是與這個讓人只看到自己幸福的影子的神的較量,把毀滅退還給偶然。敍事不只是講述曾經發生過的生活,也講述尚未經歷過的可能生活。一種敍事,也是一種生活的可能性,一種實踐性的倫理構想。
什麼是倫理?所謂倫理其實是以某種價值觀念為經脈的生命感覺,反過來說,一種生命感覺就是一種倫理;有多少種生命感覺,就有多少種倫理。倫理學是關於生命感覺的知識,考究各種生命感覺的真實意義。
倫理學自古有兩種:理性的和敍事的。
理性倫理學探究生命感覺的一般法則和人的生活應遵循的基本道德觀念,進而製造出一些理則,讓個人隨緣而來的性情通過教育培育符合這些理則。亞裏斯多德和康得堪稱理性倫理學的大師。有德性的生命感覺,就等於思辨的才能。
敍事倫理學不探究生命感覺的一般法則和人的生活應遵循的基本道德觀念,也不製造關於生命感覺的理則,而是講述個人經歷的生命故事,通過個人經歷的敍事提出關於生命感覺的問題,營構具體的道德意識和倫理訴求。敍事倫理學看起來不過在重複一個人抱著自己的漆蓋傷歎遭遇的厄運時的哭泣,或者一個人在生命破碎時向友人傾訴時的呻吟,像圍繞這一個人的、而非普遍的生命感覺的語言噓氣——通過敍述某一個人的生命經歷觸摸生命感覺的一般法則和人的生活應遵循的道德原則的例外情形,某種價值觀念的生命感覺在敍事中呈現為獨特的個人命運
理性倫理學關心道德的普遍狀況,敍事倫理學關心道德的特殊狀況,而真實的倫理問題從來就只是在道德的特殊狀況中出現的。敍事倫理學總是出於在某一個人身上遭遇的普遍倫理的例外情形,不可能編織出具有規範性的倫理理則。
[ 本文最後由 jack 於 2009-10-28 17:01 編輯 ] |